这些话仿佛沿着终将落地的曲线运行般止不住地溜出嘴边。
惊觉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面对面坐在小桌另一端的志田正瞪大了漆黑的眼眸盯着自己。
“面试你的人是我。请不要用问题回答问题。”
“对……对不起。我只是不太清楚为什么要这么问……我觉得自己是普通的有着正义感的人。”
“普通？”
听到那张没有感情的脸重复着自己的话，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了笨蛋一样。忍着再次涌上脑门的怒火，真岸努力地摆出笑脸。
“对，是这样。”
志田微微颔首。
接着又是几个实际的问题，觉得面试差不多也该结束了的时候，视线落在真岸简历上的志田又百思不得其解般地开了口。
“你是从很好的大学毕业的呢。大学里学的是理科但毕业后做了营业？不过也是很好的公司。可是为什么要来应聘我这里的打工……”
像是自言自语的话，但真岸从他的语气中感到气氛不妙，忍不住脱口问道。
“莫非您打算不用我吗？”
“啊？”
“我……我是哪里不行呢？上一个……上一个人也面试过了是吗？如果您打算选择那个人的话，至少请让我知道理由。”
不管怎么想这都是面试的大忌。但是面对着如此认真的真岸，志田一瞬间沉默了，接着回答道。
“你……太年轻了。”
“年……轻？这种理由太没有说服力了。明明是年龄不限的。虽然很失礼，不过刚才那个人也不见得工作能力就比我强。”
过于直接的说法，让志田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我觉得光看外表就能明白了。”
“太矛盾了。年龄明明就是光从外表看也看不准的东西，怎么就能用它来衡量一个人了呢？求职的时候大家都穿着差不多少的西装，您是不是也认为光从外表就能看出一个人的能力和人品呢？”
“不明白。”
“不、不明白什么……？”
“不，不是这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执著于在我这里打工。如你所见，这里就只是个小事务所而已。”
确实如志田所说的那样。
不过是一个兼职而已，这也太不自然了。虽然心里明白这一点，但还是不愿意放弃。压抑不住冲动的真岸深深地低下了头。
“这里……我无论如何都想在这里工作。不行吗？拜托您了！请让我在这里工作！”

如果文明飞速发展，一百年或者两百年之后，像以前科幻电影里那样的机器人时代到来的话，肯定就是现在这种感觉。真岸这样想着。
现在，坐在自己对面的就是一个机器人……跟机器人一样毫无感情的男人。
千辛万苦终于得到了兼职的机会。真岸第二天从九点上班开始就一直坐在灰色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事务所大约有十坪那么大面积，即使两个人在也并不会拥挤，但沉默的空气中却散发出无形的压迫感。
悄悄瞥向斜对面的桌子上正在操作电脑的志田。机器人肯定都比他有亲和力，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下，大概就连谈谈天气的话题他也不会配合吧。
这个男人待人处事有多差劲就更不用提了。
“那个，真的没有需要我帮忙的事吗？”
“嗯，就请你待机吧。”
“待机……”
又不是电脑，可不是随时都能进入待机模式的啊。
不知是不是多少体谅到了真岸的心情，志田望着手提电脑的屏幕，继续冷淡地说道。
“自由活动也没关系。”
就算可以自由活动，在这个不甚了解的事务所里可以做的事还是很有限的。
一点都没有客人会上门的迹象。
“志田先生从自立门户以来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真岸试着挑起对话。
“嗯。”
“刚才也提到过……已经四年了吧。很难想象四年都一个人做事啊，不会寂寞吗？”
“不会。”
“但是总会有些不方便吧？”
“没什么不方便。”
简单至极的回答。
根本说不上话。不用说过去，就连现状都问不出来。这种低端机器人，不用等一两百年那么久，现在立刻就做得出来，真岸不由得讽刺地想着。
“啊，电话我来接吧……”
真岸对听到电话铃后起身的男人说道，可他却从眼前走过去了。
好像是传真，志田拿着纸又从真岸眼前走了回来。
不会是因为强迫他聘用了自己，所以给小鞋穿吧。
就像被当成了没用的摆设。这么大个摆设，自己的动作在那个冷血男眼里看来也不过就跟招财猫摆手一样。
志田就是这样轧过老爷子的吧。
轧到了什么东西。
停不停车呢？
答案是NO。
不对，说不定是喝醉了，应该不会这么清醒吧？
真岸凝视着神经质地抬手推了推名贵细框眼镜的男人。坐在桌前的志田背部挺直，头发没有一丝凌乱。
就像那时站在法庭上一样。
眼下还是得让他继续雇用自己一段时间。
志田突然站起身来，墙壁上的钟刚好指向十一点。
“时间到了，我要走了。”
“要外出吗？请您走好……”
“请你跟着我来。”
跟他说话似乎是想让他一起去的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终于有工作了，真岸听他的话跟出去了。志田今天穿的是西装，但是真岸只穿了便装。虽然志田说过穿什么普通衣服都可以，但却没说清楚普通的标准是什么。不管怎样工装裤肯定是不行的，所以就选了也差不了多少的灰色T恤和白色短裤。
真岸被志田带去了商店街。走进拱廊后不一会，就从似乎并非此行目的地的店门前传来了招呼声。
是蔬果店的店主老头，店里的袋装野生蘑菇堆得像山一样高。
“什么嘛，新来的？”
志田停下脚步点头打了个招呼。
“是的，雇他来打工的。”
“诶？打工，现在这么不景气还雇人啊。要是你手头这么宽裕的话能不能把我的顾问费打点折啊？”
“不好意思，跟青田先生签的合同已经是最低限度了……我不能再接受更低的价格了。”
“哈哈……开玩笑啦！玩——笑——”
不知是在戏弄不会开玩笑的志田，还是真的想讨价还价，男人叹了口气。
“要是有事商量的话我什么时候都可以。税务的事不用说，其他的事情也可以……前些时候提到的企业计划案怎样？先确认一下试算表……”
“企业计划？不要了吧。你的生意是可以用数字算清楚的，我这里可是配合客人按堆卖的。要是还价的话，便宜个五十块，再送个苹果都是常有的事。数字数字根本行不通啊！”
“但是，难得您请我做顾问……”
“啊，有耍嘴皮子的功夫不如帮我搬下那边的货吧？今天儿子休息人手不够。”
“搬……到哪里呢？”
男人指向店门口成堆的纸箱，上面写着“北海道产土豆”。
“搬到里面去，放在老地方，还是那个仓库里。刚刚才到货，今天不可能摆出去了。“
不止是搬“一下”，箱子又多又重。
“知道了。”
志田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抱起纸箱就开始搬了。看起来就没什么臂力的男人，搬着重物趔趔趄趄地走进店里狭窄的通道。
“啊，先生！不要太往里放，拿出来很麻烦的。
蔬果店的老头还真是专横。
真岸一时搞不清状况，但还是把箱子抱了起来。虽然很重，但真岸的力气也不小，两个箱子摞在一起一下子就搬了起来。
“啊，小哥力气很大嘛。”
“是啊，体力活我还是很有自信的，毕竟是搞体育出身的嘛。”
真岸咧嘴笑着，露出了白牙齿。“有麻烦就笑一个”是真岸的座右铭，何况取悦客户也没什么损失。看到真岸爽朗的笑容，蔬果店老头的态度也缓和了不少。
“喂喂！小哥真不错，招了个靠得住的啊！”
被老头赞赏着，真岸朝店里走进去，跟正好返回的志田打了个照面。
男人来回打量着纸箱和真岸的脸，真岸不经意地讽刺道。
“我还是待机比较好吗？”
“不……帮大忙了。”
志田略带困惑地说道，目光游移着，真是个不亲切的男人。
蔬果店的纸箱搬到差不多一半就结束了。
两人再次回到拱廊，走了不出五十米远，就被两家店主叫住，志田打过招呼后就硬是被拉过去帮忙打杂。
税务师是专门雇来打杂的吗。虽然嘴上喊着先生，但是在这些旧商店街的老头子们看来，志田也不过就是个小毛孩吧。
真岸瞟了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志田。
到底是往哪走呢？穿过拱廊，到了接近车站的地方，志田拐进了一条窄巷子里。
这条小路上的餐饮店一家挨着一家，居酒屋跟快餐店很多，但这些店几乎都没有正常营业的迹象，不过里面的一家还有客人在出入。
照明灯都脱落了的招牌上写着“松乃”两个字，纯和风的雅致装修，大概是个小饭馆。不过拉开格子门的女人穿的并不是和服，而是随处可见的围裙。
“啊，志田先生，早上好。今天真热呢。”
女人一边清扫地面一边说道。
“早上好，松野太太。我想也差不多到开店的时间了。”
“麻烦您特意跑一趟，快先请进吧。”
“不用了，就在这说吧。今天是来通知您关于之前商谈过的事的。”
还完全没搞清楚状况，志田却突然转向事不关己般地弓着腰站在一旁的真岸，令他疑惑地“诶”了一声。
“这位是真岸君。今天开始在我这里打工，我想让他来负责小霞的接送。”
“啊！”
女人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不过也大致了解了志田的话。
“……啊？”
她不顾正在发出疑问的真岸，睁大了眼睛朝这边看过来。
“哎呀呀，那要怎么跟我女儿讲呀。她可是很喜欢志田先生接送的呢。”
真岸直到最后还是没弄清他们到底在讲什么。
好像确定给自己什么工作了，完全不明白。在笑得那么欢的老板娘面前又不好开口再问，于是在回事务所的路上立刻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到底是什么事啊？”
真岸盯着志田西装笔挺的背影。
“用车接送啊。应该跟你说过了吧。”
“这……你……不是接送你吗？”
“没有必要接送我啊。”
志田一脸诧异地回过头来。
“工作内容很简单。上午和下午，接送那家店的女儿上下学就好了。也有可能送到其他地方……从春天的时候开始，她在通勤路上就时常被奇怪的男人跟踪，所以希望有人帮忙。”
“跟踪狂吗？”
“她心里也没什么底，也有可能是无针对性的可疑人物。因为是独生女，做母亲的一定很担心吧。暑假上学的学生又少，就更危险了……她女儿参加了高中的戏剧社，假期也要练习秋季会演的剧目。”
“父亲呢？她父亲抽不出空吗？”
“她没有父亲，好像很早就去世了……”
原来是寡妇。但真岸在意的并不是那家小饭馆老板娘的家事，而是眼前的这个男人，以及自己的工作。
“税务师事务所不仅要搬土豆，还要当侦探吗？”
“侦探？我们又不会抓犯人。只是用车接送保障安全而已啊”
“这种事为什么也来委托税务师事务所啊？去找专业的地方，或者便利屋什么的来做不是更好吗？”
再怎么好说话爱当打杂的，这事也太奇怪了吧。真岸一边把那个老板娘跟厚脸皮的蔬果店老头归为同一类人，一边加快了脚步。
真岸腿长，几步就追上了志田，和他并排走着。志田含糊其辞地开口说道。
“谁知道呢……说的也是，肯定是觉得委托我的话会更便宜些吧。”
直到第二天早晨，真岸才明白志田暧昧的回答是怎么回事。
“我拜托的可是志田先生啊。”
那个小饭馆的女儿都已经不知是第几遍在这么抱怨了。她今年十七岁，高中生，坐在真岸车里的助手席上，嘴撅得跟鸟嘴一样尖。
如果真是小鸟的啁啭声那还好，如果是发牢骚的话，就算是从美女嘴里说出来也不想听。更不用说这只是小女孩的任性罢了。
真岸明显地抽动了下眉毛，不管怎样也得把这段时间混过去。虽然心情不爽，但也不至于幼稚到和小孩子较真。
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到驾驶上，那边却完全无视自己的努力，女人这种生物真是不论年纪大小都是话痨。
“喂，大叔多高啊？体重呢？这车怎么感觉这么挤啊。”
这算哪门子的试炼啊。
真岸确实有一米八多，按照日本人的平均身高来看就算大个子了，经过长期锻炼的身体也比看上去还要结实，坐在这辆小轿车里确实显得很拥挤。
但是小霞更占地方，把整个助手席塞得满满的都快溢出来的大裙子，每次换档的时候都会碰到手。
小霞穿的大概是洛丽塔式的服装吧。
下摆褶边跟衬裙都鼓得超大的裙子，头上也轻飘飘的……发带都装备齐全，不知道她是晴雨天都戴还是雨天就摘下来。就连不懂女装的真岸都知道这种张狂的衣服是什么。
小饭馆的老板娘应该很溺爱她女儿。穿着这样的衣服去上学，就算是在暑假期间也太难以置信了。要是自己的女儿的话绝不允许她这么穿，真岸就像个思想落后的老爸一样想着。
“不是大叔，是真岸。还真是自由散漫的校风啊。这种衣服现在还流行吗？”
看着小霞有点发火的表情，真岸马上换了种说法。
“请问还在流行吗，小姐。”
火上浇油，她的表情更阴沉了。
“我啊，最讨厌被流行的东西左右了，那不就一点个性都没有了吗？这是今夏主打噢什么的，这是哪个模特穿过的噢什么的，真是跟傻瓜一样。”
那穿洛丽塔或是女仆装就算是有个性了吗。
当时就想这样反问，不过真岸的工作只是负责接送，又不是学校的风纪委员，没必要让这小姑娘不高兴，还是不要再吐槽她了。
随口“嗯”了一声，然而小霞再次开始嘟囔。
“我拜托的可是志田先生啊。”
不是再次。
“第八次了。”
“啊？”
“你已经是第八次说这句话了，大小姐。”
小霞一点歉意都没有，顶嘴道。
“可我就是拜托的志田先生嘛。”
“第九次。不爽的话就自己去跟那个人说啊！”
“说过了的。昨天晚上让妈妈打电话拜托他，问能不能留你在事务所看家，请他来接送……但还是不行。”
到底是有多任性啊。自己似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差点就要留下看家了。
“是因为你穿着这奇怪，啊不，有个性的衣服的原因吧？一个年纪不小的男人跟这种装扮的小姑娘一起还是会觉得很丢脸吧。那个人总是面无表情的，很难看出他哪里不满。”
“才、才不是那样！”
就猜到她会还嘴，但没料到的是，小霞并没有怒目而视，只是低头紧咬着嘴唇。
“志田”貌似是这个小姑娘的弱点。
明明喊我这个只有二十五岁的人大叔，却爱慕着三十多岁的男人。
“先生他没有驾照。”
“啊？”
“驾照。因为没有驾照所以不能接送我，他这样跟妈妈说的。话说回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开始这么说不就好了吗？骗人。因为我之前看到过先生钱包里是有驾照的。”
真岸不知道志田还在驾车。还以为他出了那种事故，驾照肯定被吊销了。
听到小霞无心的话，真岸露出了严厉的表情。
“那个家伙，哪里好啊？”
真岸恶狠狠地低声说。
“诶……”
“那家伙好到你非要拜托他不可吗？对你来说不就是个大叔吗？”
有些人在年轻的时候会极度憧憬年长者。
小霞也不过就是这样的人吧。
“先生人很好的。”
“哪里好了？不就是个在一起也说不上几句话的大叔吗？就算对着还是个小姑娘的你，他也不可能滔滔不绝的说话吧？”
“男人就是稳重的才好！多嘴多舌的男人最讨厌了！背地里说人家坏话的男人就更讨厌！”
小霞一股脑地拼命反驳。“背地里说人家坏话的男人”说的大概就是真岸，不过没有发现这一点的男人仍旧小声嘟囔着。
“那才不是稳重，那是……”
那只是薄情。
他连比纸还薄的情都没有。

“谁知道啊，因为我们家是委托野村先生的，所以不太清楚。”
现在是上午十点，早上的客人高峰期也差不多过去了，商品街的面包屋里没什么人气，系着围裙的发福老板娘一边忙着摆放刚烤好的羊角面包，一边回应着真岸。
真岸刚把小霞送到学校，正在回事务所的途中。得到小饭馆老板娘的允许，把车停在店后的停车场，去买点没来得及吃的早饭，若无其事地打听关于志田的事。
“啊，野村先生是？”
“车站前那家税务师事务所的先生。我们家一直跟他合作，交情很久了。这附近大家也差不多都是这样。怎么了，志田先生让你来拉生意的吗？”
“不，不是的。我才刚工作不久，想知道我们事务所的先生为人如何，因为就算跟他在一起我也不怎么了解他。”
“那人不太亲切，也有人因为价格低就去委托他……不过说他做事死板，不如说更像是被电脑操纵一样呢。”
“电脑啊……原来如此。”
“对了对了，他打听完营业额预算还详细咨询了我家店的营业状况。我说我们家就是个推自行车经营的小店，整天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垮了。他就跟我说还年轻呢啊，能辛勤经营自己的店不是很好嘛。”
把最下层的面包摆好，老板娘撑着腰直起身来。
“啊，这个炒面面包也来一个吧，很好吃的噢，我从念书的时候起就喜欢吃炒面面包。”
已经在餐盘上放了三个面包的真岸连忙又多加了一个。
结果在面包屋买了四个面包，在对面小商店里买了饭团跟果汁，小吃店里买了三个炸肉饼。不用说早饭，连午饭的量都够了。买东西的时候也打听到了不少有关志田的事。
总之口碑不是很好。因为顾问费便宜来找他的人不少，其中不乏讨厌他态度冷淡最后又辞掉他的。小吃店也是，“还以为他家事务所已经倒闭了呢”，好像已经不计前嫌了似的。
总结下来之后，这就是个评价极差的事务所。
还以为他事业有多风光呢，不过就是个自立门户也失败了的落魄男人。
到底有没有什么失去之后就能让他感到痛苦的东西啊——
“……啊”
真岸烦恼地走在商店街上，突然注意到了站在贩卖机前的男人。
是志田。他蹲在地上干什么呢？
如果是买果汁的话还没什么好奇怪的，可穿着西装的大龄男子蹲在路边的样子太不正常了。
是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志田先……”
刚想跟他搭话又放弃了。再怎么为了调查他的底细潜入事务所，也没必要在事务所以外的地方还帮他做事吧。
看着看着，志田突然从贩卖机底下拣出一个小玻璃瓶。好像并不是他要找的东西，这小小的空果汁瓶只是一件垃圾而已。
真岸突然想起老爷子家里收藏的无数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瓶子。
无视周围邻居的冷眼，老爷子的破烂儿屋永远是那个样子。
起初老爷子给徹想要的人偶时就提出了条件。
“随便拿个什么东西来交换吧！”
徹把生日那天父亲送的模型给了他。“被骂了我可不管啊”，真岸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口。本来想给儿子买个他喜欢的生日礼物，结果却买错了，父亲也有不对的地方。
徹尝到了一次甜头，每次想要老爷子家里的什么都会拿些东西去换。在大人看来是垃圾堆的地方，却是小孩子的宝贝山，老爷子家里堆得满满的那些宝贝都是从哪拣来的呢？
虽说是交换，但也没有总是拿些值钱的东西来换。
有一天徹带了一个点心盒过去。里面的饼干早就被这对兄弟一扫而空，妈妈都准备把盒子丢掉了。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给他换吧。
真岸这样想着，没想到老爷子却轻而易举地答应了。破了洞的旅游鞋、旧杂志，还有空的果汁瓶。徹准备的东西越来越不值钱，跟垃圾差不多了……不如说就是垃圾吧，老爷子却没有丝毫不满，一直跟徹做交易。
老爷子会变成这样的原因，是在真岸认识他好几年之后才知道的，那时他已经上中学了。
“家里东西太多了，就算要让儿子过来也没地方给他住。”
有一天老爷子这样嘟囔着。
“我说你啊，清理清理不就好了吗！我来帮你吧。”
真岸是想帮他才这么说的，老爷子却不知为何气得够呛，好一阵子都没跟他说话。
又过了几个月，真岸第一次见到了老爷子的儿子和儿媳妇。从没见过的闪闪发亮的车停在他家门口，一个女人好像刚从鬼屋里逃出来似的从玄关快步跑了出来。
“真是的，所以我才不想来啊。这种家！你爸真差劲！这次来过之后可以有段时间不用过来了吧！”
貌似是儿媳妇的女人向后面跟上来的儿子抱怨着。
那一瞬间，还是个孩子的真岸也明白了，即使老爷子孤身一人，也不可能被接到他儿子家里去了。
老爷子家的破烂儿每年都在增多，真岸似乎也明白了他接受徹无理交换的原因。
他并不是想收集破烂儿。他需要的不是宝贝山，也不是垃圾山，而是自己离不开这个家的理由。

回忆起这些事情的真岸，不知不觉就来了火气，加快脚步朝事务所走去。
门是开着的，这也太不小心了。
志田在真岸到达事务所差不多二十分钟之后回来了。
“早上好。把小霞顺利送到学校了吗？”
温和的风吹进室内，轻轻拂动志田清爽的头发，冷静的表情让人想象不到他不久前还在大热天里蹲在路边上。
“嗯，一直送到校门口。五点钟去接她回来。”
“这样啊，那就好。”
“真的有可疑人物吗？那么显眼的打扮，被人盯上也不奇怪吧。那种衣服，叫什么来着……”
眼前浮现出那夸张服装的样子，却突然想不起名字。志田朝桌边走去，真岸看着他从椅子上移动到桌上的东西。
“那花……难道是志田先生买的吗？”
一束包在透明纸里的黄色玫瑰。
“嗯，在商店街上的店里买的。”
“啊，真意外。志田先生自己也买花啊？”
“嗯，偶尔。”
“难道那个花也是你买的？”
门口的前台上也摆着鲜花。
灰色的桌子灰色的书架，单调的办公桌椅和简陋的待客沙发。在这个毫无生气的房间里，只有插在花瓶里的花增添了一抹颜色。
“我还以为是出租办公室的地方准备的呢，不是也有提供这种服务的公司吗？那束拿在手里的……玫瑰，是要送给谁的吗？”
“不是。”
“那……是自家用的吗？”
志田来回看着花瓶里的花和手里的花，回答道。
“应该是的吧。”
不会是连做什么用都没想不清楚就买了吧。为了解读这个谜样男子的想法，真岸想起了志田的家里都有哪些人。
志田应该有妻子和一个女儿。
他是已婚的人了。为什么之前脑子里完全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呢？
不知道他结婚几年了，还会买花回家，夫妇关系可真好。就算工作不顺心，回到家还有温柔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迎接他。
不过话说回来，他跟家庭这种字眼真是完全不搭调。“竟然结婚了？”抱着这种想法的自己，大概是因为对他怀有强烈的憎恨吧。
想象不出志田宠溺小孩的样子，更别说哄女人的样子了。能想象出来的只有他拿着账本保险证明和年终收支报告，口中振振有词的样子。
现在只是个落魄的事务所老板，不过以前可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追捧他的女人有一两个大概也不奇怪。
啊，说到喜欢志田的人，意外的还真有呢。
干脆造谣说他跟那个小饭馆的未成年女儿搞婚外情吧，那样的话志田的家就只能散伙了，他也会在忏悔中度过余生吧。
“等一下，我下楼去借个水桶。”
拿着花的男人离开桌边，准备去一楼的洗手间。
“先生慢走。”
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是像志田那样无表情的扑克脸，还是打着阴险算盘的恶人嘴脸呢？
目送志田的背影，听到水桶两个字又想起了老爷子墓地的事。
每年一次，在祭日那天去扫墓。最近几年跟弟弟的时间总是合不上，真岸就一个人去，没有手提木桶就拿塑料水桶打水，清洗墓碑，双手合十。
墓前总会摆放着花。
白色或者黄色的供花。真岸以为可能是哪个热心的凭吊者得知老爷子去世的消息特意前来的，想都没想过也可能会是志田。
因为周围的墓地上也摆放着同样的花。
这是一片旧坟，和最近规格相同的墓地不同。大小新旧形状都不一样的坟墓，只有摆放的花是一样的，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
不可能。可能是那个信仰虔诚的墓地管理员热心供奉的吧。
不知怎么回事，真岸一瞬就否定了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一个人在室内感到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花香，无意识地屏住了鼻息。

一个星期一晃就过去了。
志田还是像个机器人一样，只会回答是或不是。跟他也说不上什么话，不过真岸已经习惯了。不管是多么不好操作的劣质机器，人都会掌握使用的诀窍。
虽然不能进行普通的对话，但只要是跟税务相关的问题，志田都回答得很积极。
除了接送那个洛丽塔小丫头，真岸也没什么其他工作了。想要帮志田，却被他冷淡的一句“不需要”而拒绝。也没什么好做的事，只好随手翻看摆在事务所书架上的书。
了解一下敌人的工作内容也没什么坏处。
这些内容志田都看得懂吗？这书架有真岸的个子那么高，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书。不知为何也有不少跟他的工作没什么直接联系的经营技巧方面的书。
难道对税务师这行失去信心想要转行了吗。
“那个，放在这边的书……”
志田正在桌前对着手提电脑，在事务所里的时候他大抵都是如此。
今天早上去参加了税务调查的会议，下午回来后他就一直盯着电脑。
顾客多为个体户和小公司。业务并不是标准的每月一次，而是要管理每天的进出帐，提出这种要求的公司还真不少。不过也不会觉得特别麻烦。
把营业额跟常规经费输进去之后，会计软件就会自动计算好。
“怎么了？又有什么问题……”
听到话音抬起头来的男人，眨动着镜片后疲劳的眼睛朝这边看了过来。
“没什么，如果很忙的话，我也可以帮忙录入数据吗？”
“不用了。不必在意，这是我的工作。”
“说是你的……但我也是被你雇来的……”
咚咚。突然响起了粗暴的敲门声。
“志田先生，你在吧！”
没等里面回答就把门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个双下巴圆脸，气鼓鼓的中年男子。
“城谷先生，你好。”
志田从桌前站起身，男人毫无顾忌地走了进来。
“上回跟你说过的事。我去野村先生的事务所问过了，果然他说是可以的啊！这是怎么回事！？”
“上回说过的，是关于在建公寓的事吧？”
“没错就是这事！建设费用相关的消费税，你说不能帮我办还付手续对吧！”
“这边请。有什么问题，请您先坐……”
“为什么啊？！我是为了取回这笔款项才来跟你商量的，你不是跟我说不可能吗？！”
这位气势汹汹的顾客，大概是公寓的老板。志田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站在办公桌前大吵大闹。
这哪儿还能坐下说啊，照这形势下去，真岸的耳朵都得震聋。
“我没有说不可能，只是建议最好不要那样做。如您所知，建筑相关的消费税按照通常的处理方式是无法获得还付金的。要拿到还付，比起营业额，更有必要提高采购的消费税，但即使今后有了租金收入，租金本来也不需要上税，没法作为营业额的参照对象。”
“所以说，不要以租金的形式，什么来着……对，停车费什么的，以其他名义得到的营业额就可以拿还付金了吧？岛野不就很顺利吗？那家伙，在车站东边建了个比我家还大的公寓……”
男人一脸憎恨地说道。
这种状况即使是志田也会忍不住直想叹气吧，但他仍不急不躁地直视着男人。
“这是在钻法律空子，现在已经引起重视了。这个条款早晚都会修正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所以在这之前你就赶快做些文件申请完了不就得了吗？”
“编造虚有的营业额出来吗？已经有人入住了吗？停车场开始收月租了吗？”
正确的道理摆在面前，男人变得愁眉苦脸。
“儿子说你工作做得不错，还很期待你来着……你啊，到底是站在哪边的啊？国家的走狗吗？一点都没有作为客人同伴的自觉吗？”
“同伴？”
“不……不就是这样的吗！”
“你误会了。税务师并不是任何一方的同伴，税务师法第一条就是‘税务师作为税务方面的专家，以独立公正地维护税务制度为理念，不负纳税人的信赖，帮助其正确完成租税相关法律规定的纳税义务’。要始终坚持公正的立场，信赖关系固然重要，但并不能偏袒任何一方。只有站在被国家认可的中立立场上，才能给出各种节税的建议。”
只要是和税务相关的事，志田就变得伶牙俐齿了。
不过就算变得伶牙俐齿，志田也还是志田，一点说服人的技巧都没有。真岸听到一半脑子也开始稀里糊涂，完全跟不上他的话了。
志田的回答是NO。
只有这一点才是真正的打击。
男人应该也跟真岸一样完全没听懂，就算拜托他从头再说一遍也没心情去听了。他盯着志田，脸憋得通红，血管好像都快爆掉了。
“开玩笑也要有限度吧！儿子的店很紧张你也知道的！我建这个房子可是赌上全部的运气和财产了，就算是想逃点税又有什么错！”
“当然我也清楚你儿子店里的情况，所以为了重新振兴……”
“漂亮话能当饭吃吗！算了，不指望你了！我也会这么跟儿子说的，你就做好觉悟吧！”
啪！男人重重地拍了下桌子。“给我记着！”扔下这句话，男人就用和来时一样粗暴的脚步气冲冲地踏出了房间。
被摔的门发出几乎要把嵌在里面的玻璃都震碎的声音。
志田就这样站在桌前，呆呆地望着被关上的门，过了一会才缓缓地坐了下去。
“不用去追吗？”
“……嗯”
“就帮帮他不行吗？那个……那个大叔所说的做法也并不算是逃税吧？”
志田毫不动摇地做出了冷静的回答。
“这是灰色地带，已经有被起诉的案件了。税务师的工作并不是指导别人怎样钻法律的空子。”
这不就是场面话吗？既然不是明显的逃税，那么多帮他一下也不要紧吧？
而且他也知道那男人儿子的店经营状况并不好——
“……真是个冷淡的人啊。”
真岸小声嘟囔着。
“诶……”
“多做点申请文件很麻烦吗？其实还是有时间的吧？现在做的是必须马上完成的工作吗？”
似乎根本就没说中。真岸瞥了一眼他的电脑，屏幕上尽是填满数字的表格。真岸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志田却意外坦白地回答了他。
“不，也不是那么急的工作。”
“那你有空的时候也多替为人父母的人想想吧。你啊……对自己以外的东西完全没兴趣，对我也是一样。”
“你……？”
“‘没必要’‘随便’，你总是这么说。但是没事做也很痛苦啊！话说无聊可是能杀死人的啊。”
其实并没打算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的，本来就不想跟志田有过多交流。
真是糟糕。
“你的打工费是松野太太出的。”
“那又怎样？”
“所以，你把这里当成待机场所就行了。”
“啊？”
真岸半放弃地反问，没能理解志田的言外之意。
那是什么意思？说到底雇用自己的还是小饭馆的老板娘……所以不想让自己插手其他工作吗？
不会吧。
志田嘀咕了一句。
“我不否认。”
“嗯？”
“经常有人说我冷淡。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但是很多人都那么说，也许就是那样吧。所以我并不否认你说的话。”
志田干脆地断言道，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还是如同敲击玻璃般的声音，但那张脸却好像完全失去了血色一样。
志田的脸原来有这么白的吗？
放在鼠标的手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定睛细看的时候，那只手却又在鼠标垫上迅速移动起来，很快就看不清了。